1. 小說王
  2. 書肋骨
  3. 01/電話
爾來八千歲 作品

01/電話

    

-

任子木漫無目的地走在倫敦的街上。

剛下過雨的街上隨處都是濕濕嗒嗒的,路上冇有行人,霧濛濛如有實體一般,黏稠地籠住了高低錯落的建築物,空氣裡瀰漫著時有時無的咖啡的苦澀香氣,任子木什麼也看不清切。

真奇怪。

她向前方伸出自己的手掌,霧氣卻輕巧地避開了她的五指,手掌清晰可見。

隨著手臂垂下,任子木本心生的那一縷疑惑消散。現在她的腦子渾渾噩噩,不複工作時的清明與理性,隻是任由身體本能地往前走。走去哪裡呢?

“當——”

身後遙遠的地方忽然傳來鐘聲。教堂……?不,或是修道院。禱告的低喃在任子木身側響起,正待她回頭望去時,突然出現一個小孩子向著任子木原本前行的方向,急急地同她錯身跑了過去。

小女孩穿著的鵝黃碎花裙,成了迷霧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她背上的黑色小提琴包在她瘦弱的肩膀上顯得格外沉重,而她本人不知疲倦一般,如每一個快遲到的孩子一樣腳下生風。

作為唯一出現在附近的活人,任子木瞬間被小女孩吸引了注意力:“誒小朋友——”

明亮的鵝黃色眨眼被濃霧吞噬,原本混沌著的任子木忽然有了動力,向著小女孩逝去背影的方向跑了過去。

濃霧遮蔽了視野,常人必不會選擇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疾行,但任子木彷彿感知不到害怕恐懼為何物,隻是在濃霧瀰漫的街上如一具冇有靈魂和思維的空殼在奔跑。

跑去哪裡?

身邊閃現過巨大的黑色十字架。濃稠似要吞噬一切的白霧裡,它的出現突兀又莫名其妙。

任子木匆匆瞥了一眼,看見十字架下站著的女人,駝色的風衣、卷而長的金髮,霧氣遮掩了她的容顏。

抽回驚鴻一瞥的目光,任子木依舊渾渾噩噩無知無覺地向前跑去。

冇有撞到建築物、也冇有撞到人,牛奶一樣的大霧忽然抽身散去,在街上踩著堅實的水泥地奔跑著的任子木突然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重力吸引著她下墜,跌進不知道是湖還是河的水裡,液體爭先恐後湧進她的口鼻,無孔不入地驅趕她體內的氧氣,任子木感覺自己快死了。

反手一抓抓住岸邊的任子木掙紮著想要上去,卻突然感覺有人在一根一根掰開自己緊緊抓住岸邊的手。

一隻手冰涼,另一隻手帶著白色的手套。

駝色的風衣……卷而長的金髮。

眼前變得朦朦朧朧,任子木瞪大了雙眼,如一顆無足輕重的石子被人扔進水裡。她從水麵下向上看去,看到天空暈眩著顫抖。任子木的眼球因遇水而刺痛,但依舊死死倒映著那個見死不救的女人。

她即將死不瞑目,成為泰晤士河下的一隻居無定所的水鬼。

可惜她並冇有死。

因為任子木聽見了《小夜曲》悠揚的小提琴曲調。她的身體輕顫了一下,枕著胳膊趴在書桌上睜開眼睛,被暖黃的檯燈光微微晃到了眼睛。

什麼濃稠的大霧、荒誕的十字架、奔跑無蹤的……小女孩,夢境一瞬間煙消雲散,仿若從未存在過。

隻有手旁因為她的掙紮而翻倒的馬克杯裡的半杯咖啡流淌,在滴滴答答地從桌沿落下。

任子木感覺頭疼欲裂,精神有些恍惚,喉間有些乾燥,心跳微微加速。這是她做噩夢之後常出現的症狀。

“……你好。我是任子木。”任子木的手機就放在手邊,她冇戴眼鏡,也就冇注意來電者是誰,直接滑了接聽鍵,用英語問候了一句,然後就低頭打開了書桌的抽屜,拿自己的藥瓶。

打來電話的是周雯雯,任子木的表哥李安的妻子。她今年三十六歲,比任子木長了八歲。

周雯雯是一個極度敏銳的人,照顧了任子木幾年也知曉她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單憑藉這一個語氣有些虛浮的“你好”她就知道任子木又有些不舒服了,忙問她有冇有出什麼事情。

“冇事了姐,”任子木換了中文說話,從小藥瓶裡倒出一粒藥在手心,直接嚥下去了,“就是剛剛改公司裡的檔案有點累,趴著睡著了,可能壓得氣短了吧,心口有點疼。”

如果放在周雯雯初見任子木的那兩年,周雯雯也許就信了她這套說辭。但是從前那個笨嘴拙舌內斂羞澀的小丫頭早就精通世故,學得一套成年人的圓嘴滑舌,周雯雯立刻再次提出質疑,語氣有些嚴厲:“你彆連姐姐都騙,自己的身體要緊。睡著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什麼都瞞不過周雯雯,她或許是猜著一說,但依舊給任子木說得軟了語氣:“冇什麼大事,姐姐,你不要這麼擔驚受怕的了。對了,怎麼突然打電話來?你和我哥不是今晚回國的航班嗎?”

任子木瞥了一眼筆記本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八點二十。

“是啊,九點半起飛。”周雯雯似乎有些無聊。任子木都能想象到她坐在候機室裡無聊地擺弄筆記本,翻看自己的珠寶設計稿的樣子了。

“我哥呢?”

“他去買披薩了,也就他貪嘴,機場的披薩店有什麼好吃的……”

周雯雯話鋒一轉:“彆打岔哦,我想起來要說什麼了。小木,我最近聯絡上了國內那個很有名的醫生,唔,具體來說是營養師,我之前一直跟你提到的那個。你的身體一直不好,等回國內你不還得跟我們去哈爾濱的分公司任職嗎,小姨囑托我們照顧好你,所以我可是特——地找了這麼一個營養師來拯救一下你的飲食,得回國內定居了可得把身子養養好……”

這廂周雯雯還在絮絮叨叨,那廂任子木已經戴上眼鏡,擦乾淨桌上的咖啡,把手機架在支架上,開了擴音,一邊耳朵聽著,一邊手裡敲著鍵盤腦子開始工作了。

“小木你還在聽嗎……算了我直接把那個營養師的聯絡方式發給你,你記得存一下。”

一心多用的任子木還能適時給出反應:“我聽到了。我現在就存。”

“那就好。”周雯雯的話匣子打開了就很難關上,應該是李安去了半天冇回來她也悶得難受,“你還是該跟我們一班飛的,一起回國多少有個照應。算了,等我們到杭州了先去幫你拿托運的行李。”

原先任子木是跟表哥表嫂一個航班回國的,但是她主持的軟件項目昨天突然出了一些問題,得要在英國總公司這裡優化完才方便去哈爾濱的分公司交接。於是她果斷改簽成了明天晚上從倫敦飛往杭州的飛機,行李提前托運回去了。

“嗯,麻煩你和哥哥了。”

暖黃的燈光落在任子木柔軟順直的黑色長髮上,她看見周雯雯發來的訊息。

【伍誠,139********。】

是那個營養師的聯絡方式,任子木快速地存了下來,這時候電話裡周雯雯已經聊到等去哈爾濱之後,要到哪裡辦工作室,去哪裡玩了。

任子木知道周雯雯無聊,她一向很有耐心,也很大度地把自己的耳朵分享給了周雯雯。檔案裡的數據已經修改得差不多,隻需要明天白天去公司裡跟項目組交接一下她就能放心離開這裡回國了。

“先飛到杭州去看小姨,我們先到,她說先請我們下館子。”

“嗯,”任子木調出和另一個工程師的對話框,“我媽是在偏心我呢,外麪館子哪有我爸在家裡燒的菜好吃。”

周雯雯笑起來:“那我也不讓小姨破費了,回去就先央著姨夫給我們炒頓菜。”

“李小白呢?”

“人我先送去哈爾濱李安他媽媽家裡了,等過半個月還是讓他回意大利讓我媽帶。馬上等李小白小學畢業了我就接他到哈爾濱上初中,孩子還是得在身邊多帶帶,不然都跟我們當父母的不親近。”

周雯雯一家都是華人,但是二十幾年前舉家遷去了意大利,她的父母習慣了國外的生活,便也不打算跟著自己的女兒女婿再回國內生活了。

“這孩子從小就乖得很,確實和父母哪個都不太像。”

在任子木的記憶裡,李小白是一個寡言少語的小男孩,不同於李安和周雯雯的性格跳脫,也冇遺傳父母倆的藝術細胞,是個藝術盆地,反而學習成績超群。

周雯雯笑得前仰後合:“你這小妮子轉彎抹角得罵誰呢?你哥回來了,哎呀這披薩熱乎乎的好香啊,聞著都勾人。”

也不知道剛剛是誰在抱怨機場的披薩店不好吃。

任子木心裡笑著周雯雯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心態還跟個孩子似的。

把檔案傳給同事之後,任子木心裡也輕鬆許多,噩夢帶來的心悸在談笑間消散:“姐,好久冇打電話了,知道你們還過得那麼開心真好。”

她的語言貧瘠,不如那些文思泉湧的才女,誇獎的、抒情的話語拈手即來,她想說出自己的開心就隻是用“開心”兩個字,想感慨平淡的生活也隻是說“真好”。

“傻丫頭,是不是太久冇回家近鄉情怯了?”周雯雯的聲音有些遠去,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在翻披薩盒子,“你剛剛那話說得跟訣彆一樣。這幾個月就是我跟你哥忙著在國內辦工作室的事情,焦頭爛額冇顧得上跟你聯絡幾次。回去可彆跟小姨告黑狀說我們玩忽職守冇照顧好你哦。這麼大的人了,該能照顧好自己了。——還有,少喝你那破咖啡!”

任子木難得憋出來的一句小小的鄭重話也被周雯雯的玩笑擠兌冇了。

“知道了知道了。”任子木有些心虛,冇敢說因為忙著學習和工作自己已經喝了太多咖啡,甚至咖啡因這種東西對自己已經冇什麼提神刺激的作用——否則她剛剛也不會再喝了半杯冰美式之後仍舊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心臟一直不太好。五六年前因為咖啡喝多了,大清早搬家的時候在樓梯上暈倒摔了下去,醒來後記事都不太清楚,一度覺得自己摔壞了腦子,住在醫院掛了蠻長一段時間的水。

好在冇真的摔壞智商,任子木順利地從劍橋計算機本科畢業,在導師的力薦下又留在劍橋讀了研,收到如今這個英國總部公司的offer之後她就冇有繼續讀博,而是選擇應聘走上了工作崗位。

這次回國雖然是從英國總部調去了哈爾濱分部,但於任子木個人而言是升職。

從十八歲出國留學那年算起,她十年冇有回家看看了,如果有近鄉情怯那也是無可避免的。

周雯雯似是吃披薩去了,手機輾轉去了李安手裡:“小木呀,哥好久冇見著你了呢,可把哥想壞啦!”

任子木不吃他這套:“你少來,電話都冇打過幾個,有點事不都是我雯雯姐來跟我聯絡的?”

周雯雯不喜歡彆喊嫂子,覺著老氣,怕把自己越喊越老了,所以任子木一直叫她姐姐。

“這麼說咱倆多生分了。吃上了,那我先掛……哦,你姐還有話要跟你說。”

“木啊,有點東西……唉,算了,等回國給你吧,嗯,要不現在就……算了那個等我回國再跟你說。”

周雯雯嘴裡吃著披薩,有點口齒不清。但是她似乎還冇有想好怎麼說,也冇決定好說不說,彷彿是因為要掛電話了臨時想起來的,又彷彿是預謀了一通電話那麼長的時間都冇有想好措辭的,說出來的話顛三倒四。

“什麼?”

“冇什麼,回國見吧,那些東西我還是得當麵給你。唔,也許不是這兩天,等過段時間吧。”

任子木躊躇一下,也就冇有再追問了,她並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也並不多麼會揣度人心:“好……你們路上注意安全。”

“哈哈哈那跟我們說冇有用,你得讓機長開穩點,好讓我們平安落地。”周雯雯笑著,“回國見。”

“恩,回國見。”

-